內侍掀开帘子,裴暄和抱着药碗正欲入内,不想殿内风光如此,愣在原地不知该进该退。
元羡心惊胆战,生怕她喊出一声“太子”抑或“殿下”,他冲她摆摆手,将手缓缓从皇穆身后抽出来,柔声道:“你等我一下。”说着快步出了寝殿。“这是药?”他声音压得极低。
裴暄和虽不知发生了什么,但被他影响的,不由也低沉着声音道:“回禀殿下,是药。每日早中晚服用,五天之内,便可痊愈。”
元羡点点头,“你检查的时候,是否发现她头部受了伤?”
“臣没有检查过她的头部。”裴暄和知道屋内是皇穆,可搞不清元羡想不想她知道屋内是谁,所以只能“她”来“她”去。
“她忘记一些事,或者说忘记了一段事。”元羡声音越压越低,裴暄和几乎要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。
“有可能伤到了头,殿下先不要忧心,束魔索会禁锢术法,三五日之后禁锢解除,或者就恢复了。”
元羡听她如此说,心内忧愁又起,他当然不能一直伪装自己就是水君,可三五日,未免太短了,他下塔是为了找她,可却当着她的面抱走了别人。她会如何想,自己又该如何解释。这些事他略想想便觉得心烦意乱,十分愿意做那个刚和她拜过堂的她的夫君。
他接过药,转身欲走,裴暄和又唤住他,从袖子里取出一个葫芦瓶,“殿下,这里面有些丸药,将丸药化了涂在身后,可缓解疼痛。”
他点点头,说了声“好”,命人送裴暄和出门,又严令众人不得入内,端着药碗回了内殿。
皇穆阖着双眼还保持着他刚走的姿势,听见声音,缓缓睁眼,冲他一笑。室内光线昏黄,将皇穆青白的面色,憔悴的面庞皆有限地柔和了些,面上的欣喜笑意不知是因为确定了面前的惨绿少年是自己的良人,还是别的。元羡于是又难过起来,他低头将药尝了一口,冷热刚好,也不苦,将药放在床头小柜上,坐在床边,搂起皇穆,盛舀了一勺药送至她嘴边,“药有些苦。”
皇穆畏瑟地看他一眼,咬着勺边小口尝了尝,有点雀跃地看着他笑,“君上骗人,这药一点不苦。”她似乎真的忘了他是谁,似乎真的以为他是她的夫君,她面上,眼中,语调里,有他所未曾见过的娇羞与软糯,以及少女般的天真及好奇。
即使他们日日相对,耳鬓厮磨,他也未见过这样的皇穆,一派天真,烂漫,眼中半点沧桑及上位者的威严也无,连带着的,她眉宇间曾让他心生敬畏的英气,也涣散不见了。皇穆素日也和他娇气,可并不是这样的,她几乎真的退回了十四年前,那时候她还未掌一殿兵马,不是一殿主帅。
元羡笑着喂她将药喝完,碗底还剩了些,他一饮而尽。
“君上也生病了?”
元羡摇头,“即是夫妻,便应同甘共苦。”他脱了鞋也躺在床上,一手搂住她,一手递给她一支蜻蜓玉,“我怕你觉得苦,还拿了支糖。”
皇穆轻轻欢呼一声,接过来含在嘴里,含含糊糊地说,“那还是有点苦的。”她摩挲着他的手,“君上要不要也吃一块糖,我们虽刚刚成亲,却已同甘共苦。”
元羡心里哀鸿遍野,却也忍不住笑起来,他施法将桌上的糖盒拖过来,随意捡了一块,含在嘴里,“那我也吃一块。”
皇穆靠着元羡,喜滋滋地吃糖,没一会儿就吃完了,她心满意足地咂咂嘴,身子向下溜了溜。元羡没提防怀里的人突然向下滑,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皇穆已经半躺下了,“怎么了?”
“妾有点困了。”皇穆环着他的腰喃喃着。
元羡想起她身后还没上药,“先别睡,你背上的伤要上些药。”
皇穆抬起脸哀怨地看他一眼,将眼睛睁大了些,楚楚可怜道:“君上,妾好困,又困又累,容妾先睡一会儿好不好?妾身后的伤口没有感觉,不疼的。”
她一脸哀求,眼中甚至装出些莹然泪意,元羡本来就不坚定的心几乎立刻就要缴械,可又想起她身后的狰狞,“我轻轻把药化开涂上,很快就好。”
皇穆见哀求无效,也不十分失望,温驯地点点头,慢吞吞侧身伏好,不放心地叮嘱道:“君上轻些。”
元羡起身把丸药化在碗里,伸手解她的中衣。他见过她身后的伤痕,那疤痕比现在更狰狞的时候他也见过,如今却近乡情怯,他沉稳了心神,将她的胳膊从衣服里褪出来,露出背部。
他早就看习惯的她的身后,此刻无比刺眼,他浸湿药棉,轻轻擦拭在她新增的,横贯背部的那道伤痕之上。他以为碰到伤口的时候皇穆会微微抖动,不想她一点反应没有,他于是略略宽心,缓缓移动,他忍不住不看那些隆起的,褐色的疤痕,继而忍不住,轻轻将手覆了上去。
皇穆扭头看他,他以为弄疼了她,忙抬起手。
“不疼的。”她笑,“君上,妾小字宝璐。”她这样扭着大概很累,说完又将头转回去,轻放在枕上,“不知君上怎么称呼。”
元羡柔声道:“殿下不要嘲弄我,殿下是公主,对着本王,如何能以‘妾’自称。殿下也别叫我君上,恕臣僭越,殿下与臣,‘你我’相称可好?”
皇穆伏在枕上冲他展颐一笑,“好的呀。”
元羡被她的笑刺得心内一片泥泞,强堆出一个笑:“我字启洵,小字阿珩。”
就这样,那个为了皇穆而起的“和湛”,因为他害怕皇穆恢复记忆而被抛弃了。
皇穆重复了一遍,“真好听。”接着又道:“阿珩,我不疼的。”她言罢渐渐呼吸绵长,似乎睡着了。
元羡将药涂好,见她睡着了,忍不住将中衣彻底掀开,细细查看她背上的疤痕。
他之前因为觉得皇穆在意,怕皇穆认为自己在意,总也不敢仔细看,如今她半昏半睡着,他认真端详。她身后遍布着褐色的疤痕,几乎成为另一层皮肤,有些地方泛着微微粉红,有些地方则是深褐色,他忍不住在粉红颜色的地方轻轻摩挲,触手一片滑腻,他抬起手,指尖沾了些粉白色的油脂,他拇指与食指摩挲了一下,张开手掌贴近了看看,突然恍然大悟。
她在背上涂了遮盖疤痕的粉膏。
他本来稍稍镇定的心神于是又乱了。忍了许久的眼泪,终于又落了下来,那滴眼泪落在皇穆背上,在层层疤痕之上,打出一个极小极小的水花。